作为世界石油和天然气市场问题最知名的专家之一，F·费萨拉基博士(Dr. Fereidun Fesharaki)早在上世纪80年代世界油价暴跌期间就与中国石油经济界建立了学术联系，并被中国同行亲切地称为“老费”。费博士出生于伊朗，早年在英国完成经济学博士学业。上世纪70年代后期，他曾作为伊朗总理的能源顾问出席欧佩克部长级会议。1979年他加入美国东西方中心，长期主持该中心的能源项目研究，着重研究亚太与中东地区的石油问题。从2002年起，他被聘为华盛顿“战略与国际研究中心”高级研究员。2011年4月28日，费萨拉基博士作为FACTS全球能源咨询公司董事长再次访华，就中东北非局势和中长期油价走势等问题对他做了专访。
一、动乱：根本内因在经济，利比亚另当别论
进入2011年以来，中东北非局势动荡，波及十几个国家，在利比亚等国家甚至发生战乱。这一地区是世界的石油宝库，又是世界的“火药桶”，各种矛盾错综复杂。虽然关于这场突如其来的地区性动荡已经有很多分析，但是我们仍想知道这位有中东背景的美国资深专家对中东北非乱局的看法。
问：您认为造成此次中东北非动荡的深层原因是什么(包括内部原因和外部原因)？
答: 我想首先对非洲和中东作一下区分，埃及是一个中东国家，同时也是一个非洲国家，阿尔及利亚、突尼斯、埃及都是非洲阿拉伯国家，沙特则是亚洲的阿拉伯国家。他们都说阿拉伯语，但他们属于不同的民族，有不同的文化。
我认为造成此次中东北非局势动荡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几点。
首先，除了利比亚之外，各国都面临经济发展问题，高失业率使得年轻人生活得很不幸福，对每况愈下的生活水平不满。其次，同一届政府长期执政，国民产生了厌倦，要求改变。第三，大量的信息随着Twitter、FaceBook等社交网站涌入国内，引发了网络革命。以前没有信息网络的传播手段，政府很容易控制信息传播，现在则很难，因此，反对派的行动会显得如此突然和迅速。虽然造成此次动荡的原因很多，但是从根源上讲，我认为不是由于缺乏公民权利或是民主，而是经济层面上的原因，即失业率居高不下，民众生活贫困。
就具体国家来看，埃及和突尼斯国民受教育程度较高，但失业率很高。这些国家资源较少，石油、天然气和大宗商品相对贫乏，制造业也不发达。同时，政府已经分别统治了30多年和20多年。也门是中东国家，国王执政了30多年，失业率也很高，国民非常贫困，反对势力因此而起。巴林是一个小国，但巴林是一个什叶派占多数的国家，占多数的什叶派穆斯林处于领导地位，而由谁来支配国家财富成为冲突的重要部分。
沙特、阿联酋和卡塔尔，与上述国家的情况不一样。这些国家的国民很富有，拥有的政治权利不多，老百姓要求获得更多的参与权，也会有个别人上街示威，但不是说游行示威就意味着革命，革命就意味着石油供应中断。从总体上看，主要产油国的局势还是很稳定的。作为行业分析家，我们需要适应各种消息的出现，不能因为出一点状况就马上改变我们的分析预测。
尽管造成此次中东北非局势动荡主要是经济因素，但是，利比亚和叙利亚的情况有所不同。叙利亚共和国是由现任总统巴沙尔的父亲阿萨德一手缔造的，在政治上很有势力。叙利亚人口规模很小，仅有约1200万1300万人，但随着与以色列的几次作战，叙利亚的军事力量逐渐强大。现在的总统巴沙尔之前是一个牙科医生，本来他并不想成为总统，但是他的父亲去世后他被迫接掌国家大权。叙利亚的经济状况也很不乐观，失业率很高，但政府的力量非常强大，军事力量也强大。叙利亚是伊朗的唯一朋友，这也是美国政府对叙利亚非常关注也非常谨慎的重要原因所在。
利比亚的实质问题与经济和民主没有很大的关系，利比亚的局面是部落之间长期纷争造成的。利比亚有着众多的部落，东部和西部部落之间有着不同的归属，是卡扎菲将各个派别整合到了一起；但是现在利比亚陷入了分裂，卡扎菲军队中很多来自东部省份的士兵站到了反对派的一方。就算卡扎菲下台了，他的部落与别的部落的矛盾还会存在，这个国家在很多年之内都得不到和平。
问：既然利比亚的问题是国内部落之间的问题，为什么北约要对一个主权国家进行武力打击？
答：卡扎菲做过很多疯狂的事情，是一个易变的人。他是洛克比空难的制造者，他承认曾派遣特工引爆了泛美航空的一架客机，然后他又给每位遇难者的家属赔偿2000万美元；他曾经请一位黎巴嫩什叶派神职人员到利比亚参加利比亚国庆活动，但是，他却用枪打爆了他客人的头，而且几年之间都对此予以否认。他是最后一个试图建立统一的阿拉伯世界的伊斯兰领导人，这也是他“疯狂”的表现。阿拉伯国家都讲阿拉伯语，但是阿拉伯世界也有不同的民族分支，埃及的阿拉伯人、沙特的阿拉伯人彼此之间就没有很大的关联性，他们是不同的民族，甚至长相上都不同，只不过都讲阿拉伯语、信仰伊斯兰教，不能说因为大家都讲阿拉伯语就要建立一个统一的国家。试图建立一个“阿拉伯统一国家”的想法是一个愚蠢的想法。第一个有这种想法的是埃及前总统纳赛尔，现在则是卡扎菲，他们实质上是想成为未来“阿拉伯统一国家”的领导人，但是都以失败而告终。我认为，正因为卡扎菲是这样一个“疯子”，所以，摆脱这个人对全世界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问：您不认为北约对一个主权国家进行武力打击是有战略目的的吗？
答：中国人一般都认为是西方国家“共谋”对利比亚采取军事打击，目的是要通过战略军事行动使卡扎菲下台，以实现西方在利比亚的更大的石油利益。其实这是一种误解。在卡扎菲执政期间，利比亚80%的石油合同是授予西方国家的石油公司的，例如埃克森美孚、壳牌、埃尼、道达尔等石油公司都得到了数额很大的合同，西方的企业在利比亚经营得很好。现在，这些石油利益却因战火而付之东流，因此，对利比亚的打击在某种程度上是有损西方国家自身经济利益的。
西方国家是支持民主与人权的，因为他们相信，一个国家越民主，他与西方社会的关系就越友好；一个民主国家，不可能做出“疯狂”的事情。如果一个国家的领导人是理性的人，即便他领导的不是一个民主国家，西方社会也是可以与他“交朋友”的。例如穆巴拉克就是一个理性的人，当国民要求他下台时，他说谢谢，然后离开。
西方社会可以与各种国家交朋友，只是对有不良记录的国家有所担心。因此，我不认为西方国家对卡扎菲政权进行打击是出于战略目的而“共谋”的。我认为，改变卡扎菲政权对很多国家的领导人来说是由共同利益而形成的共识，因为卡扎菲是一个“疯子”。
问：您如何看待利比亚问题的前景？如果卡扎菲政权被推翻，那么利比亚的局面会不会更糟糕？
答：美国和欧洲各国政府与卡扎菲没有谈判的可能，这次出兵主要是法国，还有英国、意大利和美国，美国的动作显得有些迟缓，但北约的战机多数是美国的。卡扎菲也很聪明，他的武装力量散布在学校和社区建筑当中，如果北约部队攻打他们，那么将不可避免地造成平民伤亡。尽管卡扎菲也有一些忠诚的支持者，但是从某种程度上说，我认为他们并不是为卡扎菲而战，而是为国家的独立而战。
利比亚现在的问题是反对派的无组织性。如果卡扎菲被打败，利比亚的情况在未来几年会更糟，甚至会陷入混乱，直到反对派被整合起来。但是，并不是每一个有组织的政府都能得到民众的支持，卡扎菲政府就是这样一个政府。
二、短期：投机炒作而不是供给短缺促升油价
问：利比亚石油出口的减少虽然已由沙特等国家的增产得到弥补，但就原油品质而言，利比亚轻质低硫原油的供应中断对市场是否有影响？沙特阿拉伯和“两伊”未来几年的石油生产会出现怎样的情况？
答：利比亚战争使这个国家110万120万桶/日的石油出口受到影响。就算实现了停火，利比亚的石油生产有所恢复，但也很难恢复到战前水平，我们必须适应这样的局面。
利比亚轻质低硫原油供应的减少，对市场影响不大，一是因为有重质低硫原油可以用，虽然用起来不是很容易；二是因为阿尔及利亚也生产轻质低硫原油。如果阿尔及利亚也发生动乱，那将对轻质低硫原油供应产生比较大的影响，但是出现这种情况的可能性不大。
欧佩克目前有500万桶/日的剩余产能，其中三分之二在沙特，三分之一在其他欧佩克国家。沙特阿拉伯在世界石油市场的地位正在增强，这在过去1020年都是没有过的，今后它的地位还会不断增强。从总体上看，主要产油国的局势还是很稳定的。
伊拉克的石油储量相当大，产能也在一步一步增加。今年年底可能达到每天300万桶，到2020年可能达到每天600万桶。继续增加的潜力还有，但最大问题在于它的出口能力。中国石油和BP在伊拉克鲁迈拉油田的项目进展很顺利，伊拉克从理论上讲产能可以达到每天1200万桶，但受到基础设施和出口设施的限制，它的实际产能只能达到每天600万桶。伊拉克原油出口有两种方式，一是通过波斯湾出海，另一个是通过土耳其的管道出口。波斯湾目前的出口能力是250万桶/日，最多可扩大到400万桶/日。伊拉克可以与伊朗交换石油，伊朗靠近伊拉克的炼油厂需要石油，但是通过这个方式的出口是很有限的。伊拉克也可以通过管道恢复或增加对沙特阿拉伯、叙利亚和约旦的出口，但是受政治因素的制约，增加出口的可能性也是有限的。
有人说，伊朗是中东北非乱局的大赢家，我不这样认为。国际社会对伊朗的制裁不会因利比亚局势而有所放松，利比亚的局势对伊朗而言也并非增加产量的良机。实际上，由于缺乏投资，伊朗的石油生产能力逐年下降。在过去两年中，伊朗至少发现了10个大型气田，但是由于缺乏资金和技术，伊朗自身无法开采。我想，包括美国和欧盟在内的国际社会是不会允许伊朗现政府获得能力去发展石油工业的。伊朗是一个非常“年轻化”的国家，70%的伊朗公民出生于1979年伊斯兰革命之后，他们想要更多的权利，希望从国家的发展中获得更多的利益。但是由于经济制裁，伊朗不能自由从事对外贸易，伊朗学生想去国外读书难以实现，外界想要对伊朗投资也做不到。因此，伊朗不是一个大赢家。但是，伊朗又是幸运的，因为正是由于国际石油价格走高，伊朗才有经济力量进口其他东西，如果国际油价仅有每桶4050美元，那么伊朗现政府将面临更大的困难。
问：世界经济正在复苏，如果利比亚战火继续烧下去，北约国家是否会付出很大的代价，进而影响世界经济和国际石油市场？
答：我认为，这场冲突对世界经济的影响是很小的。影响主要表现为油价上涨，并通过油价的上涨阻碍经济复苏。当前油价高涨的主要推动力在于投机。对北约国家来说，油价上涨的成本会高于对利比亚军事打击的成本。
据我了解，阿拉伯世界是支持利比亚反对派的。我认为美国和欧洲再次卷入一场全面战争的可能性很小，利比亚也不会变成下一个伊拉克。伊拉克和阿富汗已成为世界两大问题，当年苏联不得不从阿富汗撤军，而现在北约士兵在阿富汗也有很大的伤亡。因此，无论是美国还是欧洲国家，都深知派遣地面部队不论在金钱上还是在政治上都是代价高昂的，他们更希望打一场代理人战争，通过向反对派提供金钱、武器甚至军事顾问来达到自身的目的。这样所付出的代价不会很大，对油价的影响也较小，不会阻碍世界经济的复苏。
目前石油供给方面不存在问题。唯一能对油价产生影响的就是恐慌、对不安全的担心、投机和误解。现在全球投机活动盛行，大环境给投机创造了土壤，北非中东的动乱对投机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但是这些因素都会有阶段性。我认为，到今年年底，在没有全球性政治危机的情况下，迪拜原油价格会回落到100美元/桶以下。
三、中长期：供应吃紧→油价上行→需求抑制
问：展望未来，您对今后510年的石油供需前景持怎样的看法？
答：从需求侧来看，目前OECD(经合组织)国家的石油需求已经达到峰值，世界石油需求的几个增长中心分别是中国、中东产油国和印度，2010-2020年，年均需求增长量合计将达到100万110万桶/日。中国和印度成为增长中心大家可以理解，但是中东人口并不多，国内石油价格低廉和人口结构相对年轻成为该地区石油和其他能源需求快速增长的基础。
从供应侧来看，我认为到2015年非欧佩克国家石油产量的净增长就会变为零或者负数，增加石油产量只能依靠欧佩克国家，但是欧佩克其他国家并没有多大潜能，这将迫使沙特阿拉伯大幅度提高产量。
在供应逐步吃紧的情况下，原油价格将逐步上行。我们对油价走势作出三种预测(见图1)。按照占权重60%的基本方案，到2020年迪拜原油的实际价格将达到125美元/桶，这将带来需求的结构性变化，引起全球需求的下降，抑制油价的继续上涨。高方案(占权重30%)表示石油需求非常旺盛，以致每桶125美元的价格仍然阻止不住需求的增长，直至年平均价达到190美元/桶，对需求产生巨大的杀伤力才造成需求的快速下降。我们预测的低方案(占权重的10%)是全球经济处于长期不可逆转的衰退时的状况，油价在4050美元/桶，这种情况发生的几率很低。如果油价涨到120190美元/桶之间，中国的需求增长率会受到影响，但是需求不会下降。真正会受到影响的是美国，美国现在的石油需求多于中国、印度、日本、韩国4国之和，超过27个欧盟成员国的所有需求。如果油价达到190200美元/桶，美国的汽油价格将超过6美元/加仑，在这种情况下，美国的石油需求会降低300万500万桶/日。
石油需求不可能无限度地增长。目前世界石油需求是8700万桶/日，我们认为封顶的数量是1亿桶/日，所以还有1300万桶/日的空间。美国的石油需求要下降，对中国来说，一定也会面临需求增长率调整的压力。
四、中东产油国：经济贸易向东，政治军事向西
问：现在中东地区越来越多的石油出口到东北亚地区，包括中国、日本和韩国，而美国和欧洲从中东地区进口石油的比例不断下降。对中、日、韩三国与中东产油国的石油贸易关系，您有什么见解？
答：现在美国和欧洲的石油来源是非常多元化的，但是亚洲国家则没有其他选择，这也是亚洲国家成为中东石油出口国最佳买家的原因。沙特的石油起初有50%是出口到美欧的，但是现在这其中的很大一部分转向了亚洲国家；阿布扎比的石油90%是出口到亚洲国家的；伊朗石油的90%也出口到亚洲国家。中东国家出口到亚洲国家的石油要比出口到其他地区每桶高23美元，被称为“亚洲溢价”，但是即便这样，亚洲国家也不得不接受，因为他们没有其他的选择。非洲产油国可以作为亚洲国家的其他石油来源，但是非洲的运输距离比中东远。对欧美来说则不然，欧洲可以从欧洲内部、拉美、非洲获取油气资源，美国可以向加拿大、墨西哥、拉美地区购买石油。可以说，这种局面的形成涉及战略问题，而不是单纯的经济问题。
对于中东产油国而言，最好的买家是亚洲；对于亚洲国家而言，最近的进口石油来源地是中东。随着时间的推进，这种关联性会更加紧密。这是经济层面的关系。但是政治关系完全不同。沙特阿拉伯在政治上需要美国的庇护和支持，因为美国在全球拥有最强大的政治力量。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很多中东国家都选择在政治和军事上亲西方，而在经济上亲东方。在卡塔尔和巴林有数千美军驻扎，这并不是这些国家的被迫选择，而是主动要求，因为如果没有美国的驻军，它们就有可能遭到其他国家的攻击，威胁到自身安全。因此，从政治关系上讲，美国对于中东国家来说是第一位的，英法其次，它们需要以美国为首的北约的保护。伊朗和伊拉克在中东地区的势力较强。相比之下，沙特阿拉伯人口规模较小，军事力量较弱，如果没有美国的保护，伊朗可以很容易地侵占沙特，甚至可以在两个小时之内拿下阿布扎比。伊朗是中东地区的超级大国，伊朗与美国作对，美国则在试图消灭它；而伊拉克在美国的帮助下处理国内问题；其他的海湾国家都是亲西方的，但这些产油国知道它们的石油市场主要是在亚洲，它们会将从与亚洲国家石油贸易中赚的钱用在与西方国家政治军事关系的维护上。
问：中国是中东地区石油的重要进口国，但是在这一地区的政治影响力却不大。您如何看待这个问题？
答：这的确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中国在中东有很大的经济影响力，但政治影响力不足。美国认为中东局势的动荡也将有损中国的利益，因此，认为最终中国会支持美国的中东政策，因为只有中东局势稳定，中国才能保证石油供应。但是美国对中东石油并没有如此迫切的需要，是中东需要美国，中东的稳定也是亚洲国家所希望看到的，所以美国依然在这一地区保持强大的政治和军事影响力。这种政治和经济影响力分开的情况是不常见的。
利用这次短暂的采访机会，我们与费博士就所关心的问题做了探讨和交流，虽然因为时间关系，难以从历史、民族和文化背景上做深入的探讨，但是我们从政治、经济、石油产业、贸易和战略层面了解了一位有代表性的伊朗裔美国专家对中东北非局势以及石油问题的看法。这样的交流是难得的，也是有益的。我们希望藉此引发读者对上述问题的更深入的思考。
